邺城独一味酒楼的雅间里,掌柜朱留宾背对门口,精瘦的脊梁挺得笔直,完全不似给徐统家送酒的潇洒豪气,恭敬跪坐,声调不张。他对面之人着深蓝衣装,织工考究的丝绸面料泛着沁凉的幽光,华贵炫目,俊逸高远,不可亲近。比这身华衣更冷的是人,轮廓分明的五官青白病态,好似冰雕玉琢般没有一丝热度。他深邃的寒眸轻轻搁在朱留宾的肩头,问:“以你观之,冉闵称帝本意为何?”
朱掌柜诚惶诚恐地回答:“冉闵初时不愿,尝让位于李农,然其不能使三军顺应。卫国因群臣无主,政出多门,乱象自起。小人因得钜子嘱咐务必护卫冉闵周全,便对徐统、刘茂等人献上先楚后卫的计策,楚国项隆和司马南昭果然不能相容,以未能献上始皇帝传国玉玺为由拒绝出兵共伐胡族。”
“先斩后奏,封董秋滢为后也是你的主意了?”嬴归尘移开目光凝视桌前的笔架,语气波澜不惊,但青白面色越见寒凉。
朱掌柜额头已沁出毛毛汗水:“冉闵对天巫用情至深,天巫对他未必割舍得下。仅是冉闵称帝,天巫恐怕更要远离中土是非之地,若对外大肆宣扬她作了冉卫皇后,定然会迫使她现身――倘不作为任天巫于乱世流亡,万一出了三长两短,天下大乱!”
“愚钝。”嬴归尘幽然叹息,“天巫为自由之身才对各方有所制衡,你在未知她消息时将她归于冉卫,他国及胡族势必将冉闵视为眼中钉,若遇天巫必将加害。”
朱掌柜骇然。
“时世危悬,你的性命暂且记下,即刻召集侠墨前往平定与孟县,把两地所辖村镇挖土三遍也要找到天巫。”
“平定孟县?”朱留宾惊愕地张大嘴,“冉闵往各方均遣了飞龙卫探查,唯独不让我们进入汉国寻人……”
眼见嬴归尘冷漠的目光平平看来,朱留宾心头狂跳,羞惭汗颜道:“人小惭愧,竟看不出冉闵深意,错失寻人先机!”他以头抢地,连声请罪,等他磕头完毕看时,楼中早已没有嬴归尘人影。
一个时辰后,嬴归尘孤绝的身影徘徊在平定县城内。羌胡伏子、王黑那部已经突破平定、孟县和苇泽关一带,往冉闵的卫国而去,平定城刚解除戒备,城门照常开放,但备受惊吓的百姓还是躲在家居多,街面上店铺紧闭,行人寥寥,冷冷清清。嬴归尘已有四年未曾来过平定,他习惯性地想去那家被阿拉耶识暗算推到的客栈瞧瞧,谁想客栈因战事歇业,他只身站在大街上,倍感凄凉。想想以前数次寻人不遇,以至灰心绝望,发誓再也不来此处碰壁,如今辗转又到此间,莫非造化弄人。
他以掌扶上客栈门板,闭目思索下一步去何处找人,李吉飞马来报,数日前略阳羌胡头目伏子和王黑那拉着五千人马袭扰平定一带村镇,所过之处男人全部杀绝,女子尽数充作两脚羊。救援的汉军在下沙堰村抓到几个畏战逃跑的羌兵,羌兵声称,他们逃跑俱是被天雷所慑,恐惧是长生天震怒的不祥之兆,这才逃跑的。据说,当时羌兵正在村中大肆屠杀,突然一人骑马而至,以手发出天雷,地动天摇,土地焦黑,灰飞烟灭,死伤羌兵数十人。羌兵追击此人到一处山崖,此人再发天雷伤人后,白雾笼罩天地,再无此人踪迹。
嬴归尘还没听李吉说完,已经手足冰冷,脸色惨变:“快!派人追上那支羌胡,无论如何也要查清楚她是不是在里面!”
李吉眉眼含煞,沉声点头,旋风一般离开。嬴归尘薄唇抿成一条直线,提起神行魅影,清风拂动,人已在百丈开外。
他记得下沙堰村,当年寻人时就去过那里,他以绝顶内息隐去身形,在村民家中寻找打探,与他查看过的其他村落一样没有任何收获。如今她出现在那里只有一个理由,下沙堰村就是她当年隐匿之所,为救村民不惜暴露自身。嬴归尘一刻不停地推测,下沙堰村照样被屠村,男人及童子无一幸免,天雷未能退去五千羌兵,她为何出手?她既知不能退敌,暴露自己所在只有一种可能,便是传递救人信息。倘若她咽得下自己村民受屠的气,便不是天巫了。
嬴归尘催动真气,不到半个时辰便来到下沙堰村,刚在村口止息收功,脚步便生生刹住――不远的歪脖树上,一面红底麻布褥单两角拴在一高一低的两根树枝上,其余两角垂下,挂在树枝上无精打采。人见了也只当是胡虏抢掠时刀枪挑在树枝上落下的,朗誓师祭旗的弟子才识得此物真意。嬴归尘站在树枝上,牵起“红旗”端详,左上角上绣五星的地方果然有一大四小五团深色痕迹,触之发硬,腥气扑鼻,应是阿拉耶识以人血印上为记。
嬴归尘解下“红旗”,白皙瘦长的手指抚摸鲜血印染处,低低问道:“红旗以仁人志士的鲜血染就,祭旗以结同心,盟生死……你,可是要我弃了墨家兼爱非攻,大开杀戒吗?”
清风轻吟浅唱,寒气四起,黄昏如血。在阿拉耶识消失的山崖下,嬴归尘捡到被她脱掉抛下的汉国男子服饰,虽然是粗麻衣裤,却洁净芬芳。他又是欣慰又是发慌,自语道:“老是跳崖唬人,哪天弄假成真,看你还淘气。”
循着伏子、王黑那这支羌胡的行军路径搜索,一路再也没有看见阿拉耶识的信号。就在嬴归尘打算返回平定县城寻人时,终于在一处野地的灌木枝上,发现一妇人的红肚兜被两端拴于其上,肚兜粗麻所缝已残破不堪,年月久远,